笨蛋,问题在战略:项羽(4)
笨蛋,问题在战略:项羽(4)
项梁起兵
陈胜被杀后,起义军已经名副其实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当初陈县分兵,武臣这一路成功占领了赵国,周巿这一路成功占领了魏国,可奉命攻占广陵的召平却迟迟未能得手。待到陈胜兵败、秦兵将至的消息召平担心被秦兵内外夹击,遂渡过长江找到已经在吴中起兵的项梁,假托陈胜的命令,封项梁为楚王上柱国,命他率兵西进攻秦。项梁楚国名将项燕之子项燕在反秦前线兵败被王翦所杀后,项家化整为零各自逃散,项梁带着其兄长的儿子项羽流浪江湖。
项梁尝有栎阳逮,乃请蕲狱掾曹咎书抵栎阳狱掾司马欣,以故,事得已。项梁杀人,与籍避仇于吴中。 ——《史记·项羽本纪》
这段文字历来不被人重视,却极能反应项梁的性格。
位于今天的西安市阎良区,在秦献公和孝公时曾是秦国的都城,亦是秦国与魏国争夺河西之地时的枢纽。秦始皇统一天下后严厉打击原六国旧贵族,作为曾经策反昌平君倒戈、而后又立其为楚王的项燕的后代,项梁理应逃得越远越好,怎么会在秦国故都栎阳被抓呢?他会出现在栎阳,可能是为了考察秦国的风土人情,也可能是为了营救某些亲朋故旧,具体原因已不可考,但足以说明项梁胆子很大,并不把大秦帝国放在眼里。
项梁在栎阳被抓后,请蕲县狱掾曹咎修书拜托栎阳司马欣,方才得以无罪释放。从这点可以看出,项梁的人脉关系极广。蕲县,位于今天的安徽宿州,距离栎阳直线距离长达七百千米。项梁不仅知道栎阳叫司马欣,而且认识蕲县曹咎,而且知道蕲县曹咎认识栎阳司马欣,而且有办法到千里之外请人来营救自己,足见项梁确实是相识满天下。
可是,刚从监狱里走出来的项梁很快又因杀人犯下命案,被迫逃往吴中(今江苏苏州)。为什么项梁就不能消停点,好好地保护自己呢?血气方刚的张良曾经遭到圯上老人的羞辱,好带刀剑的韩信曾经遭到淮阴市井的羞辱,但他们都是用理智战胜了愤怒。唯有能够掌控自己情绪的人,方有可能成为战略家。可惜的是,从项燕到项梁,再到项羽,好像项家人的性格总是缺乏隐忍深沉,有的只是快意恩仇。
项梁选择吴中作为避难安身之所是有道理的,这里是会稽郡的治所,不但远离秦朝的统治核心,而且河流纵横、民风彪悍,是豪侠之士的汇聚之地。项梁带着项羽在吴中一面倾心结交当地豪强,一面四处招揽江湖好汉,逐步培养起了自己的势力。
陈胜起义后,各地百姓纷纷杀掉秦朝任命的官员,起兵响应陈胜。会稽郡的郡守殷通出于自保的考虑,决定干脆自己也起兵造反。他将项梁请来,问道:“看来秦朝的天下是保不住了,所谓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我也打算发兵起义,请你和桓楚担任将军,你以为如何?”
当时桓楚正逃亡在大泽中,项梁便对殷通道:“桓楚逃亡在外,没有人知道他在哪里,只有我侄子项羽知道”。于是,项梁先出来嘱咐项羽持剑在外等候,再进去与郡守坐在一起,对郡守道:“请现在当面召见项羽,让他授命去召回桓楚。”郡守点头答应,让他将项羽叫进来。
项羽刚进来不久,项梁就朝他使了个眼色,道:“可以动手了!”项羽立刻拔剑上前把殷通的头砍了下来,项梁则随手提起殷通的头,佩戴好殷通的印绶。郡守的手下顿时大惊失色,乱作一团,亦有要为殷通报仇的。结果项羽提着宝剑砍杀过去,一下子杀了一百多人,杀得郡守府内的门客侍卫惊恐万分,全都拜服于地不敢起身。项梁这才召来平日结交的江湖豪杰,自立为会稽郡守,以项羽为副将,吴中豪杰担任各级军官,统领征召来的八千精兵,一面巡视会稽郡所管辖的各县,一面相应陈胜的起义大军。这一年,项羽才
项梁杀殷通完全是一场夺权斗争,与反秦毫无关系,因为两者都是要反对秦朝,响应陈胜的。殷通知道自己长期做官,没有江湖关系,而如今要造朝廷的反,当然不能只指望朝廷的人马,必须要有当地豪强和江湖势力的介入。这在当时的各郡县属于普遍现象,沛县县令想要起兵响应陈胜时,也面临当地百姓不听指挥的问题,无奈之下只好派人请回流亡在外的地头蛇刘邦。所以殷通求救于项梁是不得不然的举措,而任命项梁和桓楚来做将军,应该有希望两人能互相牵制,免得自己被架空的考虑。殷通的算盘不可谓不精明,只是他无法想象项羽会突然实施“斩首行动”。毕竟殷通与项梁并无仇隙,且正要倚重项梁,项梁完全没有理由杀他。即便殷通考虑到项梁要杀他,那也应该是暗杀,绝不应该是在这样由数百侍卫把守的郡守府里堂而皇之下手。更何况,在此之前所有成功的刺杀,如专诸刺吴王僚,聂政刺韩傀,要离刺庆忌,荆轲刺秦王都是同归于尽的方式,项梁叔侄有什么理由跟他同归于尽呢?所以,殷通并不傻,他之所以会死,只是因为他以正常人的思维来猜度项羽,而项羽的爆发力和冲击力是不能用正常思维来理解的。日后,但凡忽视了这一点的人,都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譬如巨鹿之战中的章邯,彭城之战中的刘邦。
项梁掌管会稽郡后不久,接到召平假传的陈胜命令,率领八千子弟渡江。当部队行至东阳(今安徽天长)时,听说东阳人陈婴已经攻下了东阳,便派人致书陈婴,希望与他联合西进。
陈婴者,故东阳令史,居县中,素信谨,称为长者。东阳少年杀其令,相聚数千人,欲置长,无适用,乃请陈婴。婴谢不能,遂强立婴为长,县中从者得二万人。少年欲立陈婴便为王,异军苍头特起。陈婴母谓婴曰:“自我为汝家妇,未尝闻汝先古之有贵者。今暴得大名,不祥。不如有所属,事成犹得封侯,事败易以亡,非世所指名也。”婴乃不敢为王。谓其军吏曰:“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我倚名族,亡秦必矣。”于是众从其言,以兵属项梁。 ——《史记·项羽本纪》
陈婴代表的是秦末动乱时的另一种选择:既知道大秦帝国的统治难以为继,又知道自己的才能不足以称王,故而起义之后只是自保而并没有主动出击,等发现有前途的领袖后再前去投奔。陈婴的母亲说:“自从我嫁到你们陈家,就没听说过祖上有过显贵之人,所以暴得大名是不祥之兆,应该去投奔他人。”这种话与其说有多少道理,不如说反映了多少性格。最起码,刘邦祖上也没有显贵之人,他怎么就敢说“大丈夫当如是也”?他怎么就勇于当领袖,而且最后也成功了?所以,一个人是否能够成就大事业,这是与他的性格气质相关的,陈婴自认为没有这种性格气质,这本身没有什么错。但陈婴和他母亲列出的理由却未见得有多高明,举大事未必就得靠项家这样的名门望族。
项梁收编陈婴的两万人马后,继续向北渡过淮河,淮阴(今江苏淮安)人韩信就是在这个时候仗剑从军的。渡过淮河后,陆续又有英布、蒲将军等率军来投,至屯军下邳(今江苏邳州)时,军队已有六七万人。
陈胜建立张楚政权初期,秦嘉与董緤、朱鸡石、郑布、丁疾等人在各地起兵反秦,之后他们领兵围攻郯城(今山东郯城),这里是东海郡的郡治所在。陈胜听说此事后,派武平君为将军,前来统领围攻郯城的各路军队。但秦嘉拒不接受此任命,反而以武平君年轻不懂军事为由,假托陈胜的命令杀死了武平君。待到陈胜失败的消息传来后,秦嘉立景驹为楚王。当项梁军队一路北上至下邳时,秦嘉将军队安排在彭城(今江苏省徐州市)以东布防,以图阻挡项梁进入他的势力范围。如下图所示:
项梁谓军吏曰:“陈王先首事,战不利,未闻所在。今秦嘉倍陈王而立景驹,逆无道。”乃进兵击秦嘉。——《史记·项羽本纪》
双方交战的结果,是秦嘉大败而逃。项梁继续追击到胡陵(今山东鱼台东南)时,秦嘉发动反攻,苦战一天后秦嘉战死,军队投降,景驹逃亡,最后死在了魏国。
项梁吞并秦嘉的部队后进驻胡陵,此时秦国章邯的军队从西向东抵达栗县(今河南夏邑)。项梁遂派余樊君和朱鸡石领兵前去与之交战,结果余樊君战死,朱鸡石大败而回。于是,项梁领兵至薛县,将朱鸡石斩首,而后召集各路义军前来商讨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就是在这次军前会议上,项梁采纳范增“立楚王后”的建议,派人从民间寻找到楚怀王流落在民间作放羊娃的孙子,仍旧把他称作“楚怀王”。
在上一章《流行闪逝》中,我们已经批判了范增关于“陈胜未立楚后而失败”的观点错误。其实,在刚才的叙述中,我们可以发现秦嘉所走的路线就是“立楚王之后”。
秦二世二年十二月,陈胜在兵败撤退途中被车夫庄贾所杀。
一月(秦历以十月为岁首),秦嘉得到陈胜被杀的消息后立景驹为楚王。那么,景驹有没有资格做楚王呢?当代人听到景驹这个名字,很自然地就会认为他姓景名驹。其实不是这样的,“景”是他的氏,他的姓是“芈”。所谓“姓者,统其祖考之所自出;氏者,别其子孙之所自分”,中国古代实施嫡长子继承制,那些未能继承国君之位的氏族被称为“公族”,每个公族会有不同的氏,但他们都有和国君相同的姓,因为他们拥有共同的祖先。在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所有公族的姓都是“芈”,国君的氏是“熊”,此外还有屈、景、昭、斗、成、班、孙等公族,战国时期尤以屈、景、昭三家公族最大。因此,景驹是名副其实的楚王之后,相对项梁从民间找来的那个不知是真是假的放羊娃,秦嘉立的景驹要名正言顺得多。
同年十二月,已经自立为沛公的刘邦领兵攻城略地,不料留守大本营丰邑的雍齿竟然叛变投降了魏国,而刘邦回师攻打丰邑又拿不下来,反倒急火攻心得了场病,只能回到沛县休息。就在此时,他听说了秦嘉立景驹为楚王的消息,遂前往投靠,希望能够领兵回来平叛。就在行进的路途中,刘邦遇到了同样前来投奔景驹的张良,从此张良就开始追随刘邦了。
与此同时,奉命陈胜之名攻占广陵而又迟迟未能得手的召平,在听到陈胜兵败的消息后,渡过长江找到已经在吴中起兵项梁,假托陈胜的命令,封项梁为楚王上柱国,命他率兵西进攻秦。二月,项梁领兵北上渡过淮河。三月,项梁在彭城以东打败秦嘉。
项梁在接受陈胜张楚政权的任命后,不愿意承认景驹建立的楚国政权,这是可以理解的,但他攻击秦嘉和景驹的理由却是强词夺理。项梁说:“陈王首倡义兵,因为战事不利,如今已不知去向。可秦嘉居然敢背叛陈王,另立景驹,实在是大逆不道,我们现在就去铲除这个反贼。”可事实上,秦嘉是在得知陈胜兵败被杀后才立的楚王,从时间上看距离陈胜被杀已有一个月。显然,刘邦和张良在投靠景驹时是知道陈胜被杀的,被迫弃广陵而渡江去找项梁的召平对此应该也是心里有数。待到项梁三月领兵进入下邳时,时间又过了两个多月,项梁绝不可能不知道陈胜已死的消息,因此说陈胜“未闻所在”只不过是借口,目的就是要指责秦嘉立景驹的行为属于叛逆无道,而这显然不符合事实。
从另一方面说,秦嘉立景驹作楚王,时间没有问题,身份没有问题,也得到包括刘邦、张良在内的各路英雄豪杰承认,可最终却被项梁一战而彻底覆灭。这证明在那个乱世英雄起四方的年代,一切都还得靠实力说话,名分这东西虽然有点用,但也没太大用。范增说:“今君起江东,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这显然是个误判。当时人并没有那么死心眼,刘邦和张良原本都是来投靠景驹的,后来张良发现刘邦是天授之才,所以就不投景驹而改跟刘邦了。刘邦则眼见项梁打败了秦嘉和景驹,于是就立刻转投奔项梁,参加在薛县举行的军事会议。没有人真的在乎是否能立楚王之后,大家更在乎的是如何背靠大树好乘凉。薛县会议之后,刘邦从项梁那借到了士兵五千,将领十员,再次前去攻打丰邑平叛。
立芈心为楚怀王后,项梁将都城设在眙台(今江苏盱眙),以陈婴为上柱国,留在眙台辅佐楚怀王。项梁自号武信君,掌握着楚国的实权。这个安排同样是有问题的,或许项梁是嫌留着怀王在身边太过碍手碍脚,所以将怀王前往淮河南岸的眙台,而这导致的后果是远离项梁控制的怀王有机会培养自己的势力。四百年后,曹操在挟天子以令诸侯时是将汉献帝控制在自己的大本营,外出征战时则由自己首席亲信谋臣荀彧坐镇许都,战争结束后就立刻返回。即便如此小心谨慎,也还是有董承、伏完等势力在献帝的支持图谋反曹。项梁将怀王安排在眙台,显然短期内是不打算回到都城的,而他安排陈婴坐镇眙台也非常不合适。陈婴虽然是投靠项梁最早,但时间上也不到两个月,未必就能成为项梁的心腹,因其投靠项梁之初心只是自己实在不愿意当领袖,故而投靠世代楚将的项家,并非是特别仰慕项梁的为人。现在既已新立楚王之后,很难讲陈婴心里的天平不会更倾向于楚怀王。况且陈婴是东阳人,毗邻都城眙台。在项梁、项羽仅能征召八千子弟之时,东阳就能聚集两万多人,而且希望立陈婴为王,只是因为陈婴胆小而作罢,足可见东阳人实力之强,野心之大。当初以两万人投靠项梁的八千人是不得已,现在守着名正言顺的楚怀王,又远离项梁兵锋控制,可以想象他们一定会聚集在楚怀王身旁组成新政治集团,随时准备与项家夺权。
当初陈胜建立张楚政权后,自己坐镇都城陈县,以吴广为北路攻打荥阳,以周文为中路直取咸阳,以宋留为南路取武关。前209年九月,章邯在戏成功击退周文,迫使其退出函谷关。
208年十一月,章邯领兵出关彻底击溃周文军,随后继续向东击溃围攻荥阳的吴广军。
十二月,章邯南下攻破张楚政权的首都陈县,陈胜在向东撤退至下城父时为车夫庄贾所杀,于是章邯领兵向西攻击在武关徘徊不前的宋留,迫使宋留投降。就在此时,陈胜的近侍吕臣组建苍头军再度攻入陈县,重新树立起楚国大旗。
一月,章邯命左右校尉率一部分兵力重新攻克陈县,吕臣则联合英布的军队夺回了陈县。随后章邯亲率大军再次攻克陈县,英布便于此时投靠渡淮河北上的项梁军。这样,章邯已经基本消灭陈胜张楚政权的主要力量,又听说秦嘉立景驹为新的楚王,遂继续领兵东向。此时,项梁军击溃了秦嘉和景驹,听说章邯军就在附近,遂命余樊君和朱鸡石领兵前去交战,结果被章邯打得大败而回。于是,项梁移师至薛县召开军事会议,随后忙着立楚怀王的各项工作,无心出兵与秦军较量。而在章邯看来,各路楚军都已被他击溃,楚人已经无法对他构成威胁,是时候挥师北上收拾其它国家了,下图是章邯军的行进路线:
六月,章邯围攻魏国首都临济(今河南封丘东),魏王魏咎派丞相周巿前往齐国和楚国求救。基于唇亡齿寒,齐国由齐王田儋亲自率军,楚国也派出项它领兵前来救援。当援军行进到临济城下时,章邯乘夜突袭大破齐楚联军。田儋和周巿战死,魏咎无奈之下为保百姓不受屠戮,遂开城门投降章邯后自焚而死。魏咎之弟魏豹投奔楚国,楚怀王交给他数千人马以收复故土。田儋之弟田荣收拾残兵败将,向东退守东阿(今山东阳谷东北)。章邯紧追不舍,很快就又包围了东阿。田儋原本是齐国王室的旁支,其兵败身死的消息传出后,齐国官员拥戴被秦始皇灭亡的末代齐王田建的弟弟田假为新齐王。田假任命田角为丞相,田角之弟田间为大将。
七月,项梁正在领兵攻击亢父(山东济宁南),先后传来齐楚联军兵败、魏咎国破身死、章邯围攻东阿的消息,遂亲自领兵北上攻击章邯。在东阿城下,项梁一战大败秦军,章邯被迫西撤。项梁继续追击,在濮阳(今河南濮阳)以东再次大败秦军。章邯被迫退守濮阳城,引黄河之水围绕城池四周以阻挡楚军的攻势,决意固守待援,并伺机反攻。项梁则亲率主力部队继续围攻濮阳,同时命项羽、刘邦率领一支偏师扫除周围的秦军。
项羽、刘邦先是引兵东向进攻城阳,城破之后对其实施屠城。接着南下进攻定陶,由于城池防守坚固,迟迟未能得手,遂舍弃定陶而继续南下,阻击从西边前来驰援的秦军。在雍丘,项羽、刘邦大破秦军,斩杀援军统帅、三川郡守、秦丞相李斯之子李由。随后挥师北上进攻外黄,项梁主力则因章邯困守濮阳不出,遂南下围攻项羽、刘邦此前未能攻入的定陶。如下图所示:
就在攻城略地的同时,项梁的外交工作也在同步进行,命人前往齐国和赵国请求增援。
田荣在东阿之围被解后领兵返回齐国,进攻其兄田儋死后新立的齐王田假,田假不敌被迫投奔楚国,正在赵国支援的丞相田角和大将田间也不敢再回来。于是,田荣立田儋的儿子田巿为齐王,田荣当丞相,田横为大将,逐渐收复了齐国全部领土。当田荣收到项梁请求增援的消息后,田荣要求楚赵必须先杀死田假三人,自己方才出兵。结果遭到楚赵拒绝,田荣勃然大怒,竟然不出兵,自此齐楚交恶。
站在田荣的角度来说,务必置政敌于死地而后快,这是可以理解的。站在项梁的角度上讲,保护前来投奔自己的田假,这也是可以理解的。更何况田荣若非自己搭救,早已变成章邯的刀下之鬼,现在轮到让他帮忙,居然还来跟自己谈条件,真是岂有此理!从这方面来看,似乎田荣和项梁的愤怒都并非无的放矢,可从另一方面来看,他们却并非一定要闹得这么僵。
对于项梁而言,明明曾经对田荣有过救命之恩,而今却搞得没有半点人情。即便你痛骂田荣恩将仇报,可那又于事何补呢?田荣所担心的,无非就是田假回来跟他争夺齐国的王位和地盘。倘若项梁能够给田荣作某种程度上的保证,譬如将田假迁往楚国都城盱眙居住,又或者在别的地方给他封侯,以示永远不会回齐国争夺王位,则田荣未必就会勃然大怒而不出兵。就算田荣对项梁的处置不甚满意,但毕竟在道义上还是可以接受,至少双方面子上不至于闹翻。可是项梁就这么直接地一口回绝,自然会让田荣觉得难堪,毕竟人家好歹也是齐国之主。
对于田荣而言,项梁曾经派兵救他,现在自己却不帮项梁,这是不仁。拒绝参加反秦统一战线,只顾着自己巩固势力,这是不义。明明可以通过谈判解决的问题,却因为意气用事而弄得双方交恶,这是不礼。把实力强大的项梁从友军变成敌人,这是不智。试想万一项梁灭了秦国,回头再扶持田假来对付田荣,那不是更惨吗?至少以当时的局势来看,田荣打不过章邯,章邯打不过项梁,那田荣又如何有把握能与项梁对抗?
由此观之,项梁和田荣皆是有勇无谋的武夫,缺乏规划长远的战略眼光,处理事情时手段粗糙,不懂得如何以对方可接受的方式求同存异。
不过局势似乎仍然是朝着有利于楚国的方向发展,因为秦朝内政出现重大变故,秦二世胡亥在赵高的唆使下胡作非为,先是逼死右丞相冯去疾、将军冯劫等重臣,接着又将左丞相李斯腰斩、夷灭三族,整个朝政完全落入赵高的手中。
随着政治和军事各条战线上的节节胜利,使得项梁对于秦军产生了轻敌的念头。
(项梁)益轻秦,有骄色。宋义乃谏项梁曰:“战胜而将骄卒惰者败。今卒少惰矣,秦兵日益,臣为君畏之。”项梁弗听。乃使宋义使於齐。 ——《史记·项羽本纪》
宋义以骄兵必败的道理劝谏项梁务必提高警惕,但沉醉在胜利喜悦中的项梁根本听不进去,反而嫌宋义破坏了他的兴致,将其打发到齐国去与田荣交涉出兵的事。后人谈及宋义之言多强调其对“骄兵必败”的劝谏,却往往忽视其中的另一句话“秦兵日益”。章邯连败之下,三川郡的李由又被项羽、刘邦击溃,是如何做到“秦兵日益”的呢?
我们在前文提到,秦灭六国之后的军事力量主要分为三个系统,南路军是由尉屠睢率领南下平定百越的五十万大军,这支部队在秦汉之际自始至终未曾加入中原战场。中路军留在关中拱卫京师,曾在戏地阻击周文的数十万农民军,之后又由章邯率领东出函谷关横扫各路诸侯。北路军是由蒙恬率领北上抗击匈奴的三十万大军,在蒙恬被胡亥、赵高杀害后,北路军统帅由蒙恬的副将、名将王翦之孙、王贲之子王离担任。
由于秦朝最高层对陈胜起义形势的误判,所以初期并未调集北路军参与平叛。直到章邯在戏地击溃周文军,将其赶出函谷关后,才得以缓过劲来全盘部署平叛方略。在此背景下,王离率领北路军主力奉命南下,主要负责对燕赵地区的平叛。
当王离经由上郡东渡黄河进入太原郡时,正遇上赵王武臣派出将领四处略地。其中李良自邯郸郡率军北上,已经攻占了太原郡以东的恒山郡,正准备向西攻占太原郡,张黡自邯郸郡率军西征,已经攻占了太原郡以南上党郡,正准备向西攻占河东郡,如下图所示:
王离先是迅速派兵封锁太原郡与恒山郡之间的交通要道井陉,以阻止李良军的西进,接着率领主力配合河东郡的秦军夹击张黡,迫使张黡军兵败退出上党郡而撤回到邯郸郡。随后王离兵分两路,一路南下攻占河内郡,与三川郡的李由隔黄河相呼应,另一路北上回到太原郡,准备向东攻占恒山郡。
此时的赵国政权由三股势力所构成,第一股是楚军旧部,陈胜建立张楚政权后,以武臣为将军,邵骚为护军,张耳、陈余为左右校尉,率领三千人马北上攻占赵地。第二股是赵地豪强,他们基于对强秦的亡国灭种之恨而强烈支持武臣,号其为武信君,军队很快发展到数万人,攻下了十座城池。第三股是秦朝故吏。在率军攻打范阳县时,武臣采纳范阳辩士蒯彻的建议,一改陈胜张楚政权逢秦必杀的政策,转而对秦朝各郡县的在地官僚怀柔纳降,使得许多原本负隅顽抗的秦军将领望风而降,很快收复了三十多座城池。待到武臣自立为赵王时,以第一股势力为核心班底,其中陈余为大将军,张耳为右丞相,邵骚为左丞相,第二股和第三股势力的领袖皆担任高级将领,攻占恒山郡的李良就属于这第三股势力的代表。
王离挥师北上后,一面向井陉进兵,准备进攻恒山郡,一面伪造秦二世的书信对李良利诱劝降。当初李良是在迫不得已的局面下投降赵国,而今秦朝中路军在章邯的率领下势如破竹,北路军在王离的率领下锐不可挡,这都让接到秦二世“亲笔”劝降书的李良不由得内心动摇。不过他对这封书信的真实性感到怀疑,所以并没有立即表态,而是决定先南下邯郸面见赵王以请求增援。然而就在回邯郸的路上,遇到赵王的姐姐因醉酒而失礼,这让李良感到备受侮辱,遂在部属怒气的刺激下派骑兵追杀王姐,同时亲率大军突袭邯郸。
邯郸城的守军由于不知内情,所以还没来得及做任何防备就被攻陷了。赵王武臣,左丞相邵骚被杀,张耳、陈余因耳目众多而侥幸逃出邯郸城,并逐渐收集到数万残兵。早在陈胜拿下陈县时,张耳、陈余就强烈主张复立六国之后。如今武臣身死,他们更加意识到外来政权要在本土经营的困难,遂寻访到赵国王族后裔赵歇,立其为赵王,定都于信都(今河北邢台南)。李良自邯郸领兵北上攻打信都,为陈余所败,随即退出邯郸城,往南依附章邯军,故而也无法为北面的王离军攻占恒山郡提供任何帮助。
于是王离军的南部兵在攻占河内郡后沿黄河东进北上,从南面威胁邯郸郡,北部兵继续攻打井陉,试图占领恒山郡后从北面威胁邯郸郡,并最终造成南北夹击赵国都城信都的态势。另一方面,经过李良叛乱之后,原先构成赵国政权的三股势力中的第一股和第三股势力已经损伤殆尽,新成立的赵歇政权以当地豪强为核心,推行彻底的本土化策略,也因此在赵地站稳脚跟,在齐国和燕国援军的帮助下,抵挡住了王离军的进攻,将其北部兵阻击于井陉以西,将其南部兵阻击于漳水以南。
秦果悉起兵益章邯,击楚军,大破之定陶,项梁死。——《史记·项羽本纪》
就当王离军在赵国迟迟打不开局面之际,章邯军自东阿一路败退至濮阳。秦朝的最高决策层深知章邯军是整个平叛战争的关键,只许胜,不许败,故而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力量前往濮阳支援章邯。其中,黄河以南的增援部队由三川郡守李由率领,在雍丘为项羽刘邦所击溃。黄河以北的增援部队则以王离攻赵的南部兵为主,会同河东郡和河内郡的援兵秘密渡过黄河以增援章邯军。这就是宋义对项梁所说的“秦兵日益”,可见楚军的情报工作是到位的,奈何项梁沉醉在胜利的喜悦当中,根本不予以重视。得到王离军增援后的章邯声势大振,集中兵力乘夜衔枚突袭定陶,定陶城内的守军亦乘势杀出,内外夹击而大获全胜。此役楚军主力损失惨重,统帅项梁战死。章邯以为楚人已不足为患,遂率军渡黄河北上,攻打王离当初没能打下来的赵国。
后人言及项梁之败,多将责任归咎其轻敌骄兵。这固然不能说有错,但那只是表面现象,根本原因在于战略无知。我们通常说的骄兵致败,多是指在实力对比上占据绝对优势,却因轻敌不谨慎,给敌人以可乘之机才导致的失败。可定陶城下的项梁,原本是没有任何轻敌资本的。他的无畏,只是源于无知。
在本书的《前言》,我们讲到项羽从垓下四面楚歌到乌江自刎,总共还不到一天时间,决策就发生了频繁转变,完全是随着个人性情随意更改,根本就没有明确的战略规划。其实,从定陶之战中项梁的表现,我们似乎已经可以观察到项羽日后之端倪,叔侄二人在战略无知方面仿佛是有家族传统的。
首先,项梁在东阿击败章邯并一路追击至濮阳时,未能集中全力攻击濮阳,反而令项羽、刘邦率领偏师四处攻城略地。当时位于濮阳以东以南的各地秦军只能据城自保,并不敢主动出击,项梁有必要这么逐个攻打吗?如果有长久经营的考量,为什么打下城阳后要屠城?屠完城阳后南下攻打定陶,打不下来就舍定陶继续南下直插雍丘,去阻击李由援军。如果说定陶的战略地位无足轻重,那为什么非打不可?如果非常重要,为什么打了一阵子就不打了?如果只是要阻击李由的援军,为什么要劳师远征,赶往雍丘,让李由多走点路靠近了打不是更好吗?项羽、刘邦打败李由后向北攻打外黄,原本在濮阳围攻章邯的项梁主力却突然回师打定陶。如果是定陶守军频繁骚扰,以至于项梁不得不回师的话,那为什么不赶紧把已经获胜的项羽刘邦叫回来继续打定陶,而是让他们去打外黄呢?如果是外黄的战略地位特别重要,那为什么项羽刘邦打了一阵子打不下来后就又舍外黄不顾而继续向西攻打陈留,离濮阳的项梁越来越远呢?比照楚军的行军路线,我们根本想不通项梁究竟有何战略意图,似乎是完全没有任何规划,想到哪就打到哪。
其次,项梁根本就没有轻敌资本。表面上看,项梁出师以来与秦军的交战记录是连战连捷,可仔细研究就会发现,楚军所有的胜利几乎都是野战,如东阿破章邯,濮阳东再破章邯,项羽刘邦破李由。可要说到攻城,楚军并没有什么辉煌的战绩,濮阳城打不下来,定陶城打不下来,外黄城也打不下来,唯一打下来的城池仅有城阳。当时城阳只是秦兵驻守,城里的百姓又不是秦人,可项羽刘邦打下城阳后却进行屠城。这是项羽的第二次屠城,刘邦的第一次屠城,足以说明他们打城阳打得非常辛苦,所以才需要通过屠城来泄愤。既然楚军是如此不善于攻城,那么项梁又凭什么自我感觉这般良好呢?
再次,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这本是为将者都应该明白的军事常识。秦朝在章邯军和王离军进展都不顺利时,就先将兵力集中于章邯的濮阳,破楚后再回师北上攻击赵国。反观项梁,无法争取到齐国的援助就已经是重大损失了,却还让项羽、刘邦四处出击,而且越打越远。如此兵力分散,岂是良将所为?
为项梁计,他的正确做法是集中兵力继续对濮阳保持强力攻势,只以小股部队监视城阳、定陶等地的秦军是否有异动即可。对于黄河以南、由李由率领的秦朝援军可令距离更近的吕臣军阻击,即便吕臣阻挡不住李由,亦可由项羽刘邦在濮阳附近予以阻击,不必跑到雍丘那么远。至于黄河以北、由王离率领的秦朝援军,可令赵国牵制追击以断其后,再与田荣重修于好,通过利益交换的方式请齐国从东北方出兵,以造成楚、赵、齐三国合力将秦军主力围困于濮阳的战略态势。如此一来,秦军主力将既无粮草供应,又无援兵相助,必会被诸侯联军所困死。如此必可大获全胜。奈何项梁毫无战略眼光,只知道打了胜仗就高兴、就得意、就骄傲、就轻敌,最后兵败身死,当真是一点也不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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